好吧，汉口才是世界中心——记发小成成｜严辉文

成成和我都是王家(wángjiā)(wángjiā)塆人(rén)。王家塆是杂姓塆，小时候我就觉得和周边塆子气质不同。后面(hòumiàn)竹林塆，绝大部分(juédàbùfèn)姓朱，旁边魏家塆，绝大部分姓邓。只有我们王家塆，几乎一户一姓。至于怎么形成的(de)，随着老辈人去世，王家塆拆迁，现在已不可考。隐约听说(tīngshuō)，至少一百几十年前，附近不只有王家塆，还有戢家塆、潘家塆等几个小塆子，辗转迁延，聚散分合，最终趴在晒雨山北面，柴泊湖东北角，成了王家塆。与后面正北的竹林塆，东北的魏家塆，成鼎足之势，共同组成了红岗村的临湖片。其中程姓一门独大，分有4家，其余王、戢、严、朱，加上(jiāshàng)后来(hòulái)从魏家塆转来的邓，都是独姓人家。 从前热闹(rènào)的王家塆（约1999年） 严氏家谱载，我们家系六七代之前从武湖之滨(zhībīn)仓埠(cāngbù)杨裴一带的严家大本营迁来。成成(chéngchéng)家姓朱，他最小的叔叔在竹林塆(wān)，胡琴拉得缠绵呜咽，成成小时候常拉着我一起去听。他家大本营或许就在后面的竹林塆。王家塆存在的那些(nàxiē)年头，仍然像(xiàng)竹林塆、魏(wèi)家塆那些同姓塆一样，彼此以辈分相称。比如成成的两个哥哥中明、永明，叫(jiào)我爸长哥，我和弟弟辉武分别叫他们中明叔、永叔，只有成成（成明），我们从不叫叔，连成明也不叫，就叫成成。对此，他好像很高兴，没有像别人非揪着要你叫一声叔不可。 小时候，我很羡慕成成。不(bù)只我，应该是同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。原因很简单，一个偶然得不免有些伤心的原因，让成成成了“汉口人”。当年王家塆(wān)、竹林塆、魏家塆，毕竟是阳逻公社农村的普通村塆。那个年代，大家苦哈哈干农活时，所谓的“诗与远方”莫过于(mòguòyú)改变农村人身份吧。这(zhè)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那时没有恢复(huīfù)高考，我们那一片(yīpiàn)也(yě)没听说谁被推荐(tuījiàn)上大学，出去当兵的，最后大多退伍回老家了。只有少数几个漂亮女孩嫁到阳逻对江(duìjiāng)的建设乡更靠近省城的天兴洲一带，她们(tāmen)逢年过节喜洋洋“归宁”，面对众人恭维她们成了命好的城里人时，也会叹口气说，那是说得好听，又不是嫁到汉口，其实还是农村。 所以成成绝对是我们那(nà)一带最(zuì)早、最了(le)不起的奇迹。他住武昌大桥头一带，我们小时候(xiǎoshíhòu)把武汉三镇统称汉口。也许因为去省城不论是汉口、武昌、汉阳，都要从阳逻坐船溯江上(shàng)行，懒懒地挤在船上看江流、岸石、江豚(jiāngtún)，渐渐看到武钢青山码头隐隐，江南江北楼房迢迢，就如同又一次看到了心底里的那份希望。满满一上午过了，最后在汉口四官殿码头分流，所以上省城统称为“上汉口”。 “上汉口”绝对是我们小时候最向往的事情，没有之一。谁(shuí)上了一次汉口，回来就会跟同伴吹上好(hǎo)一阵子。成成天天在汉口玩乐，那还了得(dé)？只要想一想，就羡慕得不行。 成成经常回王家(wángjiā)(wángjiā)塆(wān)，现在想来，他给我和辉武带来最好玩的(de)东西莫过于塆外文明。这是一件很奇怪的颠覆认知的事情。小时候我以为王家塆简直就是世界中心，前面是晒雨山，西面和南面是柴泊湖，不远处是长江。后面是山岭岗大大小小的绵延山头。太阳东升，月落乌啼，中间(zhōngjiān)被围绕的王家塆，仿佛才是如假包换的人间天堂。直到成成带着(zhe)汉口腔回到王家塆，我才不得不承认，汉口显然更了不起。我心里开始为王家塆抱屈(bàoqū)：好吧，汉口才是世界中心。 王家塆人都叫(jiào)我文佬，他(tā)用汉口腔叫我文文。他一回到塆里，大多数时候还没有落他哥的屋，就跑到我家堂屋喊：文文，文文。如果我不在，他一定会问，文文呢(ne)？问清去向，然后先去找我一起玩耍。 成成(chéngchéng)从城里回来(huílái)，突然比我们高半个头，皮肤变白(biànbái)，力气变得很大，自带正义感。他一回来，塆里塆外爱欺侮我和辉武的大孩子，仅仅看到他的气势，就立马变老实了。 成成回来会带回很多玩(wán)具(wánjù)，橡皮弹弓、小汽车、玩具手枪等，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。他很大方，还会教我玩，借给我玩。 那时(shí)候，农村孩子都(dōu)要干家务和农活(nónghuó)。尤其是(shì)双抢插秧时，塆里最懒的人也会被田地调动起来。我们站在王家塆水田里，胯下水田是漫漫征程(zhēngchéng)大海，忍受蚂蟥叮咬、手指肿胀和不停下腰拔腿的极限劳动(láodòng)，幼小心灵不免留下传统农业劳作(láozuò)的阴影，插秧仿佛就是此生无计脱身的命运。成成也会被中明叔、永叔强带到田畈里。他们希望他像我们一样插秧。但是，对不起，他顶多干不到一小时(xiǎoshí)，就会翻脸，随时拍(pāi)屁股走人。他们家中明叔、永叔都拦不住。成成回城的时候，通常还要来到田塍上，跟我告别，我们相看泪眼之时，他还要煽情地说，文文真遭孽(zāoniè)。然后朝着柴泊湖和长江方向扬长而去。好久身后还飘着他自编的歌：个把马的腰疼、盘子疼，吃个鸡蛋拄拐棍。 我站在水田里，望着他(tā)的背影，听着他轻飘搞怪的歌谣，欲哭无泪。 母亲劝我说，人的命不同，哪个叫你不投胎在汉口呢？看我更加伤心了，只好(zhǐhǎo)推出激励机制(jīlìjīzhì)：快点插秧，秧插完了，带你到汉口去玩。 后来我考上大学，学校就在武昌。成成简直跟我一样(yīyàng)高兴，一开始总是约我跟他一起玩。月光和灯光可以作证，我们一起在司门口(ménkǒu)散漫溜达的那些晚上，他是怎么带(dài)着我飞(fēi)的。那也许是我们人生旅途上共同开心的日子吧。 一天晚上，在司门口附近的(de)大街上，看到一个摆测(bǎicè)臂力器械的摊子，旁边一块纸牌上写着，一块钱测一次，拉到顶不要钱。 肩宽腿长的年轻(niánqīng)建筑工人成成逗摊主，你这种小儿科，我拉死它分(fēn)分钟。 中年老板将信将疑，个把马，你年纪轻轻的，不(bù)兴吹牛。 那试(nàshì)哈子撒。成成用双臂撑住器械，有些挑衅地瞪着老板。 你拉死(nǐlāsǐ)了，我倒找你5块钱。 说话时(shí)，成成一吸气(xīqì)，双臂一撑，几乎是毫不费力，测力器就拉到了底，弹簧指示针像泄了气一样，失去了回弹的功能。 个把马有种，我真服了你，摆了这么长时间，冇看到这狠(zhèhěn)的年轻人。 成成一脸的无所谓(wúsuǒwèi)，倒是我，跟着感觉无比骄傲。 成成两岁时，他(tā)母亲病故。他跟着(gēnzhe)住(zhù)在武昌的家家生活，从此成了我们心目中的“汉口(hànkǒu)人”。到他上中学的时候，他家家也病逝了，城里就剩下他一个人。他只好经常回到王家(wángjiā)塆。我现在想起来，他虽然是(shì)“汉口人”，其实内心里跟我一样，还是王家塆人。谁(shuí)叫我们出生在王家塆呢？他最终有没有真正融入司门口，那是我无从知晓的一面，恐怕仍然是个谜。但是他跟我不同，王家塆的环境，王家塆人的生活习惯，毕竟跟他习惯的司门口繁华，已是两个世界，更何况又苦又累的农活(nónghuó)，更是被他视为畏途。 我上大学时，成成上了班，在武昌一家建筑公司做事。我大学毕业回到阳逻教书，他(tā)已成了他那里(nàlǐ)知名的街头帅哥。那时电视剧《上海滩》流行，我和辉武看电视看到许文强出场，总(zǒng)不约而同地感叹，跟成成好像啊。过年成成回来，我们跟他说，你长得好像许文强啊。他不置一词(bùzhìyīcí)，缠着他手臂的那个长发飘飘(piāopiāo)的女朋友，帮他浅浅一笑。弟弟辉武那时正好中学毕业，开始整天(zhěngtiān)在“汉口”各种(gèzhǒng)晃荡，大概就是这个时候，他接替我，成了成成带着飞的新跟班。 不久，成成结婚成家。再不久，他就(jiù)没怎么上班了。为了生计，他在(zài)武昌大桥头那(nà)一带用原来的住房门面做小生意。而随后(suíhòu)我工作地点又有了变化，离开阳逻，到离省城更远的邾城上班。辉武反倒跟他越走越近。 这大概是(shì)一个标志，发小的(de)感情从此退驻心间，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。 王家塆迁入的＂万人村(wànréncūn)＂ 前年，成成回万人村（王家塆拆迁后，跟竹林塆、魏家塆一道搬进了万人村），辉武留他小聚一下(yīxià)，他说(shuō)，家里棋牌室忙得很，以后再找时间(shíjiān)聚吧。 去年某天，弟弟辉武在微信上告诉我(wǒ)：哥，跟你说个事啊，成成去世了。后面附上大哭图标。当时我正在(zhèngzài)开车，没(méi)注意到。等我驻车看手机(shǒujī)时，辉武已接连来了几条微信。其中一条说：那个带我满汉口、武昌飞的人走了。后面同样附上大哭图标。 我对着手机跟他说，难以置信啊，成成的(de)身体比我好几十倍。 成成是死于脑瘤(nǎoliú)，年仅60岁。 去年我母亲去世，曾经当过村干部的永叔照例来主持(zhǔchí)丧葬事务(shìwù)。他(tā)(tā)虽是“副村级干部”，但是农村红白喜事，王家塆传统礼俗，大家都相信只有他驾驭得了。比如择日子呀，安排亲戚坐席呀，不同人户红白喜事规模呀，等等(děngděng)，他都能把控有度，指挥若定。那天得暇，我聊起了成成(chéngchéng)的事情。永叔泪眼婆娑说，人啦，真是算不到，他仗着自己身体好，感觉不舒服从没当事，等去医院就迟了。 塆里(lǐ)人说，真是太可惜了。塆里最高最清爽的伢，就这样走了。 闻言(wényán)唏嘘，我和辉武眼睛都红了。我宁愿我们还在(zài)王家塆，一起苦乐，一起“吃个鸡蛋拄拐棍”；或者至少柴泊湖边那个(nàgè)王家塆还在，我们飞累了，能毫不费力找到那个熟悉的港湾。 2025年3月17日(rì)，